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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14日 星期五

歐汪的淺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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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山市鎮的發展,其實是與下淡水溪的墾拓有關係,岡山位於台南與高雄兩大城市之間,因為中繼站的角色而繁榮起來。但在360年前,這個地方只不過是長滿著竿蓁仔、船仔草的氾濫原野。若偶然有所人跡,可能大目降或塔加拉揚的番人,經過一日跋涉,到這裡來追捕已所剩無幾的鹿隻。除了平埔族人之外,也會有越界潛入的漢人盜獵者,來這裡尋找鹿群的蹤跡。

獵鹿是福爾摩沙人們獲取利潤的大宗活動之一,它在1630年代末達到最高峰,當時台灣一年可以出產十五萬張以上的鹿皮,賣給需要鹿皮製作盔甲的日本人。與漢人可以從事其他商業、農業活動不同的是,獵鹿是不善耕作、經商的平埔族人主要經濟來源。荷蘭人規定鹿皮的價格:上等品每一百張是15里爾,中等品每百張是12塊半里爾,下等品則是6塊半里爾,但這個價錢是對漢人贌商的交易價,而贌商要用多少錢向平埔族人購得鹿皮,是漢番兩者間的問題。公定價格對盜獵者而言毫無意義,因為他們無須讓荷蘭人在價格上剝削,他們直接透過走私船,將鹿皮賣到日本。這些走私船,很多都是受到國姓爺勢力的庇護。羅米吉常常對荷蘭人抱怨此事,他對荷蘭高級商務員施赫德說:「你們不但控制我們的一舉一動,也要控制鹿皮的價錢,但你們卻對盜獵的漢人敗類無力討伐。我們不但要跟漢人競爭鹿皮,在價錢上還要受他們和你們的管制。當年你們要我們歸順,你們保證要公平對待我們,現在呢?卻是完全沒有公平!」施赫德雙手一攤,搖著他那腦滿肥腸的大頭,對羅米吉說:「我們也不願如此。可是,如果大員不賺錢,公司就會離開台灣。公司離開台灣,你們的權益將沒人保護,你們的靈魂將沒人拯救,你的權力將沒人確認。我認為,依你的能力,可以解決這些事情。」施赫德的回答話中有話,他其實是在恐嚇羅米吉:「若是你再抱怨不休,明年長官會把權杖交給維尤。」維尤是羅米吉的表親,也是權杖的競爭者之一,他花了不少錢打點熱蘭遮城裡的荷蘭官員,長官的親信們都對他印象不錯。

不但大目降的長老羅米吉陷入一種無奈之中,油車行村的甲必沙五官也是。

五官知道平埔族人的不滿,所以他漸漸從鹿類產品的贌商群中抽身,全心去經營蔗糖和種稻的事業。但其他與五官一樣的頭家也很聰明,大家之前都曾在鹿皮貿易上頭吃過虧,也知道鹿隻的數量不穩定,荷蘭人的公定價更是將利潤徹底的壓縮。平埔族人在狩獵活動上又無法擺脫漢人盜獵者的競爭,擁有贌社權利的頭人們在向原住民收購鹿皮時,一直無法得到穩定的數量,但他們卻要每年向荷蘭人繳交大筆的保證金。幾乎同時,所有人都將注意力轉到能夠獲利的製糖業之上。但是,一窩蜂的種植,使得1650年台灣甘蔗數量種植過多,卻沒有足夠的資金與工人去採收,頭家們在虧本之餘,便在隔年完全不再種植甘蔗。如此一來,許多漢人勞工失去了工作機會,他們不但領不到薪水,卻又要繳交高額的人頭稅。這就是1652年經濟不景氣的原因。

1652年都快入秋了,但漢人們的經濟慘況仍不見解決,五官心裡擔憂會有許多人撐不過這個冬天。他知道荷蘭人放鬆控制的機會不大,但仍覺得應該嘗試看看,於是他帶著六官和阿金到城中,希望能夠當面會見維堡長官。長官派施赫德出面接見五官,他是個有著金色頭髮和綠色眼珠的高大中年人,身上穿戴著的金飾與手上的寶石指環,看得出他庸俗的品味。這個肥胖的高級商務員與五官極為熟稔,一見面便熱情地相互擁抱。

五官以身為荷蘭人的朋友,直接了當地向施赫德陳述現在福爾摩沙漢人的窘境,他明白地暗示施赫德:「如果情況沒有改善,漢人們可能發起暴動。」聽完五官的陳述,一向以粗鄙言語著稱的施赫德,今天卻扳起面孔,他用冷峻的荷蘭語告訴通譯:「繳稅是你們的義務,無論收成好或不好,都應該繳稅。公司要保證利潤,如果沒有利潤,我們會離開大員。沒有我們的制度,你,五官,也不可能再將莊園經營下去,光是不受限制的番人,就會讓你們在一個月裡也逃離台灣。」五官低聲下氣地對施赫德動之以情,他說:「我們只希望可以寬限一、兩年,以前在大明,如果欠收,省裡都會聽我們的請求把稅寬限三或五年。」施赫德顯露出他的不悅,用荷蘭語說:「利潤,你懂嗎?大明都被韃子給滅了,你還在說大明?我們荷蘭人都是照合約做,合約裡寫什麼,你跟我就做什麼。沒有利潤,就沒有公司,沒有公司,就沒有你和我!」施赫德的話完全不給五官面子,當通譯譯出施赫德的答覆後,只見五官臉上一陣青、一陣紫,他抿著嘴唇、咬著牙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高出阿金一個頭,和他並排站立著的六官忍不住開口對施赫德說:「長官,你就不能行點好事,把人頭稅降成四分之一里爾也行啊!我們只要能夠撐過這一年,明年一定會努力繳稅報答您的大恩大德。」讓六官開口,是五官帶他來的目的之一,他知道施赫德雖然常常流連於普羅民遮街市的私娼酒館,但其實他性好男色,當俊美的六官還是個少年時,施赫德就曾跟他有過一些不尋常的關係。六官的話果然讓施赫德的表情和緩下來,他直接用還算流利的漢語對六官說:「有的事,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可以幫你們把意思告訴維堡長官,但巴達維亞那邊的決定是怎樣,我不能做主。你們漢人是島上唯一釀蜜的蜂種,公司沒有虧待你們,我相信依五官的聰明智慧,是可以度過難關的。」施赫德是個老經驗的官員,相當清楚漢文化傳統中「打官腔」的本事,他把事情推到巴城東印度公司主管身上,想讓轉移五官的不滿與憤怒。

但五官並不這麼想。

「哈哈」,施赫德乾笑了兩聲,又用漢語說:「五官,別生氣。今晚留下來,到普羅民遮街市喝酒。我請客!」五官完全不想注視施赫德的嘴臉,只是搖了搖手,說:「謝謝您的好意,我今天還要回油車行,那裡兄弟都等著我的消息。」

「這樣啊」,施赫德站起身,後面高大俊秀的黑人奴僕替他戴上藍色高帽,這帽上不但鑲著大紅寶石,還別著一根漂亮的熊鷹羽毛,叫識貨的人不多看一眼都不行。「我待會還要去北方巡視番社,那就先失陪了,改天有空再到府上拜訪。」語音未落,施赫德已經走進門裡。

黑人奴僕那將用南洋運來的杉木做成的門重重地關起,「碰」的一聲,砸進了五官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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