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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14日 星期五

歐汪的淺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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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52年,這年發生什麼事情?這年頭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除了專精歷史的學者外,大多數人都是完全的陌生。360年前的事實在太遙遠,遙遠到你對它一點頭緒都沒有。歷史學家告訴我們,在1652年的台灣,最高級的統治者是幾百個由荷蘭東印度公司派來的員工與軍人,他們的影響統治區域以台灣西南部為主,其中包括著數千個平埔族原住民,與一、兩萬名漢人定居者和雇傭工。

1652年,對漢人而言是個「歹年冬」。許多人的生活條件十分不理想,他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在田園裡工作,但他們不是有未完的合約在身,就是沒錢可以搭船回到對岸的家鄉。但是,在台灣卻又要負擔琳瑯滿目的稅捐,繳不出來還得被荷蘭人關押,直到你籌的到錢繳稅才有可能被釋放。人們不滿、抱怨的話語充斥著各地的漢人頭家[1]的宅第裡,其中也包括在油車行有著廣大莊園的五官懷一。這些抱怨之聲聽在五官耳裡,也是莫可奈何,畢竟他自己這兩年也很不好過。

五官懷一的家宅並不如一般認為的豪奢,它的佔地其實不大,裡頭也只是簡單的漢式擺設。反而是家宅前面有著廣大的場地,可以讓替五官工作的「兄弟」(五官認為在他莊園裡所有的工人都是兄弟)們,在夜間有個地方飲酒吃肉、交流情感。五官家的後方則有幾座倉庫,往年總是裝著滿滿的砂糖、麻布和鹿皮,今年倉庫表面上看起來仍然豐殷,但實際上只剩擺在倉門正面的貨品,後頭早已是空空如也。原先五官在熱蘭遮城裡租了幾座棧房,租金不貴,但五官也在前些日子悄悄地解除了租約。

五官的困難,被他的長工管家阿金完全地看在眼中。阿金的個性務實又小心謹慎,長久以來,阿金的目標就是做好任何五官交代的事情。但近日來的流言蜚語,卻讓阿金聽來覺得驚恐不已。「這可是死罪啊!」阿金在心裡叫喊著。而阿金本身壓根不敢去想這種犯死罪的事。

這是一個八月底的晚間,因為午後有雨,晚間的天氣不是很熱,反而帶有點初秋的涼意。但阿金到半夜依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連身旁的妻子蘭蜜也被他反覆翻身所吵醒。
「是有蟲子嗎?」蘭蜜問阿金。
阿金只是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並未答話。
「那是太熱嗎?」蘭蜜又問。
阿金轉過身去,將他赤裸的上半身背對蘭蜜,仍是一聲不吭。

阿金心想,就算蘭蜜跟家裡的關係不好,這事讓她知曉,就難保她不會說溜嘴,而讓事情傳到蘭蜜的父親羅米吉耳裡。羅米吉一直是漢、番人等眼中,最與荷蘭人配合的人,接連著幾年,羅米吉都被長官任命為部落長老。羅米吉不但對荷蘭人恭順,也是最熱衷於基督信仰的番人之一。

蘭蜜看阿金不說話,心頭火越燒越旺,啪地一聲把床邊的小几給踹翻在地,拉了衣服掩住身體就往外頭跑去。阿金仍然躺臥在床上,他心裡想,反正蘭蜜也沒地方去,頂多去向六官的小妾、也是同樣大目降社出身的阿迷訴苦,鬧個幾天就會自己回來。這年頭,像阿金這樣的漢人娶蕃婦的例子並不常見,大部分從事勞力或農業工作的漢人,都是以契約工為主,他們和雇主簽訂長短不一的契約,將家小留在故鄉,隻身到福爾摩沙掙錢。阿金原本也是兩年期的契約工,但五官看重他的才能,在合約期滿讓阿金留在莊園裡擔任長工管家。

阿迷會迷戀六官,是因為六官高大俊美的外形;而蘭蜜會接受阿金,則是阿金滿口甜言蜜語的結果。在兩年之前羅米吉發現他的女兒跟一個漢人有姦情時,他差點沒直接抽刀割斷阿金的氣管。羅米吉一直認為,漢人是種狡猾的蟲蚋,他們無孔不入、無惡不作,就算荷蘭人嚴厲地執行身份檢證,但三天兩頭就仍會看到漢人盜獵者在大目降的獵場裡出沒。蘭蜜不斷替阿金向父親求情,說阿金只是五官的長工管家,與盜獵者或是流竄的匪徒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羅米吉也知道膽小的阿金不敢幹什麼壞事,但想到女兒跟漢人發生關係,羅米吉的臉上就奔騰著不可遏止的怒氣。拉孤斯的兒子沙魯,還有阿拔那的兒子烏那,這兩人也是怒火中燒。因為他們都曾拜倒在蘭蜜的裙襬之下,如今,蘭蜜竟然要跟一個不會打獵的漢人結婚,這是多麼令人掛不住面子的事啊!兩人腰際亮晃晃的番刀早已出鞘,他們等待著羅米吉一聲令下,衝上前去馘下阿金的腦袋,以慰藉他們受創的妒心。

羅米吉甩開了蘭蜜糾纏不休的雙手,閉上雙眼,分三次舉起桌上的番刀、聖經和權杖。蘭蜜知道父親要做什麼事,她掩面痛哭,全身顫動,卻不敢出聲。至於阿金,茫然地跪在蘭蜜身邊。他聽不懂平埔人在爭執些什麼,但他早已嚇的雙腿發軟。羅米吉緩緩地說:「我在祖靈、上帝與的長官維堡先生賦予我的三樣東西前起誓。妳,阿力都的兒子羅米吉的女兒蘭蜜,今後不再是我的女兒!妳要從大目降被驅逐出去,今後是死是活與大目降毫無干係,大目降的男人女人都不許與她有所關係,否則將被受祖靈的懲罰、上帝的詛咒和權杖的擊打!」

羅米吉藉由驅逐自己心愛的女兒來解決這事,阿金在刀口下逃得一命,慶得重生,但蘭蜜卻為了愛情,失去了一切。之後,蘭蜜跟著阿金住到五官的家中。阿金討了妻子便更認真地工作,總算兩年後有了自己的草寮,但兩人卻一直沒有孩子。阿金雖然希望能有子嗣,但他並不著急,畢竟在大員養兒育女所費不貲。不過未來總是要有孩子的,阿金常常在思考孩子的未來,他打算當孩子大一點,就孩子送到赤崁去,找最好的老師教他荷蘭文與漢文,也要叫蘭蜜教他新港文,以後當一名優秀的通事,搞不好還能進公司裡謀個一官半職呢。

阿金目前的薪水是每個月三個半里爾大銀元[2],在前些日子景氣好的時候,他一個月可以存一個里爾大銀元,至於最近,每個月能收支平衡就已經是上天保佑了。早先阿金的目標是存到一百個里爾,如果有這個數目,生養孩子便沒什麼問題。只是計畫趕不上情勢的變化,可怕的經濟風暴,正籠罩著福爾摩沙。

這個晚上,除了吵架的阿金夫婦外,連五官都難以成眠,他悄悄地走出房間,看著已經熟睡孩子們的臉。然後五官打開後門,走進澹然的月光下,坐在後院的白色巨石前。五官取下插在腰際的手槍,解下灰色頭巾,慢慢地擦拭著手槍。這把手槍是維堡長官贈送給五官的禮物,槍身上有美麗的黃金雕花,並鑲著四顆美麗的紅寶石。這把手槍就像番社長老的權杖般,當各路人馬有所爭執時,五官總會豪氣地將手槍展示出來。看到手槍,無論是漢、番或是荷蘭人,都要敬畏三分。最近五官常常擦拭這把漂亮的手槍,望著槍身自己矇矓的倒映,思考一些難以告人的秘密。

五官用頭巾仔細地擦拭槍口,深怕火藥燃燒的黑灰會弄髒這美麗的藝術品。只是,這把手槍並未擊發過。




[1] 荷據時代,莊園主或是漢人領袖通常會被稱為「頭家」、「頭人」,或是「甲必沙」(Cabessa),也譯成「甲螺」。
[2] 一個里爾(reael)大銀元約合三個荷蘭盾(florin),一個荷蘭盾約合20個斯蒂法(stuiver)。一兩銀子,則合1.4里爾。一盾可以買到四斤的豬肉,一里爾則折合現今的200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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