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NS－我和他（99）

天上的雨落在草叢裡，在車前草的葉尖上結成豆大的水珠，一顆一顆的滴入泥地上的水灘裡，泛起無聲的漣漪。一片片火紅的花瓣被風吹落，飛散在我的身旁。此時，我才漸漸止住哭泣，靜靜的跪坐著，悄悄收拾起潰堤的情緒。

我抬起頭看了看身後的落花的來源，原來是一株莿桐樹。樹枝上葉子不多，花也開的稀稀落落，但它卻長的像一位用雙手環抱大地的母親。

我又低頭凝視著落在地上的莿桐花，這才想起了被我丟置在一旁的玫瑰花。我匆匆地將花束捧起，但卻有幾朵在我的粗魯行為之下，已然沾上了些許泥土。我趕緊將花拿到圍牆邊的水龍頭下沖洗，這才把泥濘給清理掉。

我小心翼翼的將花束插到墓前的花瓶裡，然後輕輕的拍了一拍用大理石砌成的墳。我將石板當作是他的背，拍著撫著，喃喃自語地對他說著：

「弟弟，這是你種的花，我幫你帶來了。漂亮吧！」

從他宿舍窗台所種的十幾盆植栽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喜歡花花草草的人，他的日記裡常寫著，他在心情不好時，總愛到貓空山上或是植物園裡走走。他認為植物不會死亡，就算有凋零枯萎，只要一粒種子不死，植物的生命是可以永恆的延續下去。他喜歡植物強韌的生命力，看著窗外的花草，或許能使他飽受摧殘的生命，重新找回一些能量。

在讀過他的日記後，我才略微明白他神秘的情感世界。他在學校裡是同志社團的幹部之一，一度還代理過社長。他說他為了社團費盡心力，但社團裡卻有許多人不諒解他的作為，甚至批評他高傲、陰沉、難以相處。在去年228公園巧遇後的兩天，他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段話：

雨一直下，天很冷，心情更冷。

前天跟W吵的很不愉快，F和C都幫著W說話，LL雖然當和事佬，但很明顯的看的出他對W意見的支持。
他們罵我太自以為是，不把社團其他幹部的意見當意見，F還說我有當社長的企圖，做各種事情只是在圖利自己，打壓其他的幹部。

太好笑了吧！

我光是當個企劃組長，你們意見就那麼多，真的出來選社長，你們怎麼可能會支持？就算讓我選上了，你們也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的。

那天晚上我心情超down，只想趁著晚上到公司去看看有沒有人在約。
沒想到沒約到人，反而遇到壓根也想不到的人...

總覺得他在這幾年變得封閉，不像以前有話直說的個性，
可能是人生不順利所引起的吧。
既然遇到了就聊個天吧，聊著聊著卻聊到他的房間去了。

我雖然和他不熟，但我覺得他不是個有心機的人，
至少比起其他人，跟他在一起，
我覺得快樂多了...

只是，我很害怕他是不是也是...
如果是的話，還蠻糟的...

這的確蠻糟的。

但雙胞胎都是同志的事，不只發生在我們這對兄弟身上，近期聽了一些傳聞，有蠻多對雙胞胎都是同志。不過，他們相互之間似乎都不曾產生情愫，只有我和他，才出現了這種畸形的感情。如果兩者都是同志那也還好，就算真的發生情感問題，也還可以想辦法解決，但最讓我難以接受的，還是他拋下家人一走了之的行為。

有時我會在心底埋怨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讓我這個好不容易找回一個弟弟的哥哥，在幾個月內又失去了親愛的弟弟，而這並非暫時的離開，竟是永恆的訣別。我恨他丟下我擅自離去，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著，我怨他對不起父母的疼愛、栽培，也怨他把該負的責任在不通知我的情況下，全部丟到我肩上。

父母親在他離開後，陷入極大的悲愴中，還好有信教的親戚，帶著教會的人來安慰他們苦痛的心，用耶穌的愛撫平他們深受創傷的情緒，尤其是母親，對信仰無比的投入。因為他的驟然逝去，讓家計的負擔減輕，母親不再需要在外奔波賺錢，她遂辭去了在外頭的差事，完全沉浸信仰的世界中，三天兩頭到教會裡參加聚會或團契。我雖然對上帝、耶穌、教會之類的事情覺得可有可無，但這些精神上的寄託，卻是母親能暫時忘記痛苦的安歇之泉。

雨，終於停了，微微的陽光從雲縫中透了出來，墓前的玫瑰散發出清香，順著輕風，飄蕩在我的四周。我坐在他的墓上，看著照片裡他燦爛的笑容，那會笑的眼睛，真的好迷人...

這張照片是他出國前和我去台南市區遊玩時照的，我還記得那天的他，心情極好，帶著我吃遍他母校附近的各種小吃。傍晚時分，我在一棵百年老榕樹前，替他攝下了這幅身影。

照片上方刻著「安息主懷」四個字。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安息主懷，倒是教會裡的人對同性戀並無法接受，聖經裡對男人之間的性行為，也以「犯罪」來形容。我自認為我不會上天堂，因為我覺得人世間的種種事情會比天堂或地獄來的有趣多了，聖經裡描述的天堂，一定不是一個能容許我和親弟弟談戀愛的地方；可是，我卻希望他上天堂，因為從他的文字裡，我看到他的辛苦。我不忍去想像，他在美國的那幾個月，生活是否比在地獄裡更痛苦。

說到上帝，我想起了在他家的那晚，我內心懇求上帝讓我和他在一起，而上帝真的應允了我的祈求，讓我短暫的擁有了他的肉體和心靈。但祂卻又嫉妒我們的幸福，狠狠的降下災禍給我，將他從我的生命中永遠奪走。我在心裡詛咒著上帝，也詛咒自己：

「薛宗興，你為什麼要許這種願！？如果噩運臨到你自己身上就算了，為什麼卻臨到全家人的身上！？薛宗興，這是你這個自私鬼所應得的報應！」

但他在最低潮時在日記裡所寫的一段文字卻在此刻又浮現在我腦海裡：

如果死能解決一切，能毀滅充滿房間的惡魔，那老天爺啊，你就讓我一死了之吧！

想到這裡，我的內心更加矛盾了。仍然紅腫的眼眶，又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