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秋叔（5）3.16更新版

時間過的很快，我從小學畢業，轉眼成為一個剪著小平頭的國中生。在暑假的期間，我雖然總是經過大房子前，但卻再也沒有勇氣進到裡面找烏秋叔。有幾次，我從房子大門口前路過，烏秋叔在裡面鋤地或澆水，我與他雖四目相交，但我卻無視於他的笑容而快步離去。似乎沒了劉祥志的逼迫，我就又如以往一樣，對烏秋叔和他的房子，避之猶恐不及。

直到初秋九月的某一天晚上，我在無意間聽到父親和叔公的對話，叔公對父親說：

「聽說昨天法院和警察來烏秋家裡貼封條。」

「為什麼要查封烏秋家？」父親問。

「就烏秋之前殺人，雖然被關出來，但民事他還是要賠錢啊。他沒有錢賠，法院自然會來查封泥桑留給他房子。」

「這樣也好啦，烏秋在這裡大家都會怕，而且他都不整理那間房子，每天晚上都陰森森的，也不知道裡頭到底藏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嗯，泥桑那間房子應該可以賣不少錢，應該也夠烏秋賠人家錢。像烏秋那種有怪癖的人，還是儘早離開村子比較好。」

我努力的附耳在門上想聽個清楚，但父親與叔公的講話聲音越來越小，接下來的對話，我什麼都聽不到了。

「泥桑」？

叔公說烏秋叔的誰是他的「泥桑」？那表示烏秋叔真的跟我們家族有親戚關係囉。但是，如果有親戚關係，為什麼大家對烏秋叔那麼厭惡又害怕？叔公又提到「殺人」，那表示烏秋叔以前真的殺過人，但是烏秋叔這麼好的人，怎麼可能會是殺人兇手呢？還有「怪癖」，烏秋叔看起來很正常，哪裡有什麼怪癖。

聽到這席話的我，對烏秋叔的疑惑沒得到解釋，反而增添了滿心的疑問。我下定決心，找一天去跟烏秋叔問個清楚。

隔天一早天色就灰濛濛的，傾盆的大雨不斷灑落在鄉間的土地上，一整天都不停止。學校被迫在兩點就放學，這正好合了我的意。我脫下鞋子放到書包裡，努力的通過烏秋叔家門口路上深達腳踝的「激流」。因為水勢的緣故，我沒辦法從圍牆上的洞鑽進去，只能撐著傘、冒著雨徘徊在烏秋叔家門口，希望烏秋叔能看到我。

等了十幾分鐘，半個人影沒看到，反而讓雨濺的全身盡濕。因為失溫而冷到發抖的我，心想或許是烏秋叔沒有看到我吧，這下只好打消意圖，轉身回家。正在準備涉水回家時，遠遠的那頭，走來了一個撐著黑色雨傘的細長人影。隨著人影越來越近，我才知道，他是烏秋叔。

「你在這裡做什麼，雨那麼大怎麼不回去。」烏秋叔遠遠的問我。

「我來找你...」

我看著烏秋叔，他仍然是白襯衫、藍西裝褲的一貫打扮，只是他的腋下今天多夾了個公事包。大雨淋的他也頗為狼狽，整齊的西裝頭沾滿了水漬，白襯衫也幾乎全濕，而西裝褲雖被捲到了膝蓋以上，但仍濕了半截。

「這種天氣來找我，你還真奇怪」，走到我身邊的烏秋叔滿臉詫異地看著我，接著說：

「好吧，先進來吧，等雨小一點再回去吧。」

跟著烏秋叔打開大門進到裡面，前庭早已滿滿的全是水，十幾階的階梯幾乎被淹了一半。

「虧我老爸知道這裡總是淹水，所以才把房子蓋那麼高，不然這種雨房子早淹的不像話了。」烏秋叔一邊將門板推開，一邊喃喃地說。

我們進到門裡，烏秋叔把牆邊的小燈打開，房子裡登時亮了些。烏秋叔到後面拿了條有些髒的毛巾遞給我，說道：

「擦一擦吧，免得感冒。」

烏秋叔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則是毫不遮掩的在我面前更衣。烏秋叔似乎沒有衣櫥，所有的幾件衣服就放在沙發上，全部都是相同款式的白襯衫以及黑或藍色的西裝褲。烏秋叔的外表看似瘦小，但衣服一脫倒是有著明顯的六塊腹肌，這對年近四十的壯年人而言，算是保養的不錯了。只是烏秋叔接下來的舉動卻更讓我臉紅心跳起來，他竟然神色自若的在我面前脫下褲子，僅剩一件紅色超短的子彈內褲。這就連那時還對「男人的事情」懵懂無知的我，都感到一陣面紅心跳。但烏秋叔一點也無視我的尷尬，不急不徐的穿好褲子，拿起毛巾來將頭髮擦乾，然後用梳子再將它梳的服服貼貼。

烏秋叔一屁股坐到我身邊。那破損的舊沙發因為被重物所壓，發出了嘶嘶的漏氣聲。

「好啦，你可以說說你的來意了。」烏秋叔說。

「嗯...就...」一想要開口，我又結巴了起來。

「唉呀，一陣子不見，你怎麼又講不出話來了？」

烏秋叔接著說：

「不然我繼續講我的故事好了，上次說到哪？」

「就說到...你被送到台北，有管家24小時照顧你。」

「嗯...反正我的青春時期很平凡啦，每天被管的死死的，日常生活就是上學放學、讀書補習。」

烏秋叔突然中斷下來，不知道在思考什麼。他停滯了幾秒，又開口說道：

「你印象中村子裡有人考到台大嗎？」

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知道...不過，是有幾個鄰居小孩考到大學，但沒聽過考到台大的。」

「那我算是這個村子裡面的親戚鄰居裡第一個考到台大的吧...」

「好厲害」，我不由得發自內心讚美了烏秋叔。此話一出，我的話匣子就像打開一般，開始向烏秋叔問著我深藏內心已久的各種問題

我問烏秋叔：

「對了，你說你跟我是親戚，那天我也聽我叔公說你爸爸是他『泥桑』，那是哪種親戚關係呢？」

「我也不清楚，你阿公叫什麼名字？」

「他們的名字很好記，四兄弟名字最後一字就叫『富、貴、發、財』，我阿公叫劉守發。」

「嗯...我母親好像是他們的姐姐或妹妹吧，難怪他們叫我老爸『泥桑』。不過，從我去年搬回這裡以來，他們都不曾來過，所以我也不會知道我媽的兄弟還住在這個村子裡。」

「他們為什麼不來找你呢？」我問烏秋叔說。

「大概是是我殺過人吧。」

烏秋叔說這話時，猶如平常言語般、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說出，那一派輕鬆的樣子深深震憾了我。原來，叔公的話和村子裡的傳言全都不假，烏秋叔真的殺過人。但我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斯文、清秀，有點太過注重外貌的平凡男人，竟然是一個殺人兇手。

「怎麼，嚇到啦？」烏秋叔捏了捏我發白的臉，說道。

「沒有...」我小聲的回答。

「那你還想聽下去嗎？」

「嗯...」我僵硬的點了點頭，回答的斬釘截鐵。

「但是，我不太想講。」

烏秋叔忽然站起身來，走到客廳後面。他的舉動，讓我更加不知所措，只能呆呆的坐在沙發上。

烏秋叔的聲音從後面的房間傳了過來：

「你真的對殺人犯的故事有興趣，你不會怕嗎？」

「不會...」我仍然輕聲的回答他。

偌大的房子、窗外的雨聲、屋內漏水的滴答聲，讓我的聲音根本無法傳到烏秋叔耳中。

「怎麼，不講話啊？你不講話那我也不講話了。」

我痛苦不堪的拉開喉嚨，用嘶啞的聲音，硬生生的大喊：

「我不會怕，我想聽你的故事！」

我的聲音，衝破房子裡的低氣壓，迴蕩在徒然四壁間。

烏秋叔從房子後頭走了出來，說：

「哈哈哈，這才是年輕人的精神嘛！」

他手上端了杯他常喝的濃茶，再次坐到我身邊，咕嚕咕嚕的喝了一大口。

「要講故事也得要有茶來搭配才夠味啊！你要嗎？」

烏秋叔把茶杯遞給我，我用雙手接了過去。杯子裡的茶濃的像天上的烏雲一般，怎麼也化不開，那苦澀的老茶芯味，讓我只淺嚐了一小口就無法再吞嚥更多，只得將杯子遞還給烏秋叔。

「反正呢，我大學畢業當完兵後，我老爸就幫我安排到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想讓我歷練個幾年回來接手工廠。但事情卻不是像他所想的一樣順利，我在當兵時嚐到了沒有人管、沒有人監視的自由滋味，也從同梯的朋友處知道新公園的事。」

「新公園？」我疑惑的問道。

但烏秋叔並不理會我的疑問，自顧自的繼續說：

「我在新公園認識了不少朋友，從他們身上，我發現我的內心裡其實有一個未曾開發的世界。一開始，我很熱衷於探索這個世界，每天都過著快活的日子，直到我認識了阿駿。」

烏秋叔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嚨，說道：

「那個阿駿長的超帥的，但卻是萬華一帶的小混混，聽說他會打自己的伴，還會跟其他人勒索錢財。當阿駿對我展開熱烈追求時，我身邊的朋友都勸阻我跟他保持距離。但台語有句話說：『愛到了卡慘死』。我就是如此，以前根本沒人追求過我或對我示愛，況且阿駿那麼帥，我們一下子就在一起了。我不但把在事務所賺的錢都給阿駿花，阿駿沒錢繳房租，我還直接把阿駿帶回家一起住。當脾氣不好的阿駿對我拳打腳踢時，我都自認是自己對他不夠好，所以應該要忍下來，要改變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反正呢...發生了很多事情...」

聽著烏秋叔的自白，我開始理解父親所說的「怪癖」是什麼？應該就是「玻璃」、「搞gay」或「同性戀」吧。

原本興致高昂的烏秋叔，或許是我的詢問翻開了他許多不足以為人道的心痛往事。他越說，聲音卻越趨哽咽，眼角甚至泛出了幾滴淚光。我伸出手，像哥兒們般拍了拍他的背，說道：

「不好意思，讓你說了那麼多難過的往事...」

烏秋叔喝了口茶，用手臂拭去淚水，說：

「沒關係啦，這些事我也悶在心裡好久了，你能聽我說，我才覺得很感謝你呢。」

忽然間，烏秋叔竟將頭靠到我的肩上。我並沒有推開他，只是讓他輕輕的靠著。我想，他只是需要一個肩膀倚靠吧，那麼痛苦的人生，一路走來沒人相伴，想必一定很疲倦。

烏秋叔抿了抿嘴，接著說：

「後來阿駿染上了打速賜康，每個月光是買這些東西就花了好幾萬塊，我的薪水再多也付不起他買那種東西的開銷。起初我還能用各種騙、拐、偷的方法向我老爸要，但阿駿的癮越來越大，大到我根本沒辦法負擔。當我跟阿駿說我無法再給他更多的錢的時候，他粗重的拳頭就會像雨點般的落在我身上。總之，那種壞東西持續大量的使用，連腦袋也會跟著壞掉。有一天晚上，阿駿偷偷跑到我家，想要趁我在睡覺的時，幫我打速賜康。他可能認為，如果我跟他一樣都染上毒癮，就一定會拿錢出來跟他一起買針來打。當然啦，他的行為沒有得逞，我醒了過來，跟他扭打。在扭打的過程中，我無意間拿了一把水果刀，用力的劃了下去。接下來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等到我回過神來，阿駿早已身體捲曲地躺在地上，全身的血幾乎都流光了。這一刀，割斷了阿駿的生命，也毀掉了我的人生...」

烏秋叔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我只有摟著他，讓他將頭埋進我的胸口。他縱聲大哭著，而我則是輕聲地陪著他啜泣落淚。13歲的我，雖無法完全理解發生在烏秋叔身上的故事，但烏秋叔言語中所表露的深刻苦痛，卻硬生生的扎進我的心房，讓我激動難平。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但生命中的陰霾，又何時才會一掃而空呢？席捲而來的低氣壓，壓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想像著站在阿駿屍體前，全身血污的烏秋叔，那個時候是多麼恐懼、多麼無助，又多麼痛苦呢？我的身體顫動著，牙齒格格的作響，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