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秋叔（6）3.16更新版

我們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只是肆意的讓心中的委屈和壓抑隨著淚水雨水一起暫時流走。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烏秋叔的情緒也從激動漸趨平復，他清了清喉嚨裡的涕淚，露出微笑著對我說：

「你第一次見到大男人哭成這樣吧？」

「嗯。」我點了點頭。

「其實哭一哭也好，發洩一下情緒。我在剛進監獄的那段時間也常常哭，尤其是我老爸來看我的時候，每次都哭到差點暈過去。我從小就是個愛哭的孩子，但我後來認知到，哭雖然可以紓解情緒，但卻改變不了我殺了阿駿、被關在監牢裡，或是我老爸身體每下愈況的事實。所以，後來我就很少哭了。」

烏秋叔又回到一派輕鬆的態度，娓娓地說著他的故事。烏秋叔說，他的事在當年鬧上了社會新聞的頭條，報紙標題一則比一則還聳動，像什麼「玻璃圈血案」、「富家子與流氓的同性畸戀」，或是「台大高材生殺人事件」，新公園的「公司」也因為這事情，在幾個月內被警察「掃蕩」了好幾次，很多人都被帶回警局「管教」。也由於同性戀的身份特殊，檢方並沒有以「過失殺人」罪起訴烏秋叔，反而以普通「殺人罪」，求處重刑十五年。就算烏秋叔的爸爸找了最好的律師，甚至四處請託「有力人士」關說，但法院鑑於「社會觀感」還有烏秋叔在殺人之後沒有立刻將阿駿送醫，重判了烏秋叔十年徒刑。

入監七年後，烏秋叔得到假釋，但此時烏秋叔的父親早因悲憤交加而過世，工廠股份已被其他合夥人所取得，剩下的就只有這間被稱為「鬼屋」的破房子。

「雨停了？」烏秋叔突然中斷了敘述他的故事，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好像剛剛就停了。」我回答道。

「陪我去後院看一下吧。」

烏秋叔仍然掛念著他親手所栽植的蔬菜與花朵。

我們走到後院，大水雖已退去，但農作物和新種下的花，上面都蓋著一層厚厚的爛泥巴，葉片與果實都被水泡的皺皺爛爛，看樣子應該活不了了。

烏秋叔雙手插著腰，看著眼前這幕狼藉的景象，卻笑著說：

「唉呀，怎麼淹成這樣？只好等天氣好一點挖掉再種了。有時候我還蠻羨慕植物的，生命周期很短，也沒有知覺，不像人，如果這下半生毀了，要面對的是長久的痛苦，也不能像作物一樣，一鋤頭挖掉再種。」

烏秋叔拉起褲管，走下階梯，踩著爛泥，一步一步走到蕃茄前，翻挑撿拾著沒有被水泡壞的小蕃茄。

我倚靠在牆壁旁，好奇的問烏秋叔：

「為什麼你要種菜呢？」

烏秋叔笑著說：

「因為我沒種過啊！種菜很有趣。」

他的回答直接的讓我覺得怪異。他接著解釋道：

「其實是我出獄之後，在台北找工作都沒人敢用我，以前的同學、朋友對我也避之惟恐不及。所以我只好提著皮箱，回到這裡暫時住下來。我本來還天真的以為故鄉村子裡的親戚鄰居會伸出雙手歡迎我，但好像不是這個樣子，我剛搬進來第一天，村長就跑來警告我，叫我不要太靠近村子，說什麼大家會怕。」

烏秋叔塞了幾個蕃茄到嘴中，說：

「嗯，沒壞耶，還可以吃，你要嗎？」

我很自然的搖手說不。烏秋叔又說：

「我老爸除了這間房子，根本也沒留下什麼錢，種東西也是為了省錢才出此下策。不過種著種著，倒也從中找尋到了生命的意義。」

「你一定會問說『是什麼意義』吧？就像一個西瓜，因為旁邊有石頭，而讓它沒辦法長成一個完美的形狀時，那個西瓜不會說：『讓我自我了斷吧！』而是會努力的繞過石頭，雖然最後長出的形狀不像其他西瓜那麼美好，歪歪醜醜的，但它最後還是完成了身為一個西瓜的使命。我的生命也是歪歪醜醜的，但父母都把我生下來了，也把我養那麼大，我也只好盡力去完成做為一個人的使命。」

這就是種菜「壞人」與破落「鬼屋」的真相，是一個與傳聞截然不同的真相。

我還記得，那天烏秋叔在送我出「鬼屋」門口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很謝謝你能聽我講我的故事，如果不是你，我的故事恐怕永遠沒人知道了...」

我跟他揮手說了再見，走過圍牆轉角，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烏秋叔的人影已經消失，傳來的是沉重鐵門關上所發出的嘎嘎聲。

我笑著在心裡說：

「明天再來找他吧！」

隔天我再到大房子前面時，門口已貼著嘉義地方法院的封條，我繞到圍牆邊，鑽進那個洞裡，後院的高麗菜和花椰菜依然長的欣欣向榮，屋子裡的破沙發上還有昨天烏秋叔換下來的襯衫和長褲，但屋子裡已經沒了烏秋叔的身影。之後幾天，烏秋叔都沒有回家。

一個禮拜後，大房子裡出現了幾個警察。我在門口伸頭打探，但除了穿西裝的男人和警察外，還是不見烏秋叔的影子。

我悵然的走回家，就在路口的轉角處，傳來了嘲雜的人聲。我正要向前一探究竟時，突然被一個人拉進屋子裡，我定睛一看，原來是美枝姨。

美枝姨一派正經地對我小聲的說：

「囝仔不要過去，壞人在那裡。」

我一聽到「壞人」兩字，才不管美枝姨的阻攔，衝出門外直往人群裡擠。好不容易終於擠到前頭，看到的是烏秋叔熟悉的背影，他穿著一樣的衣服，手上提著一只皮箱，原本瘦長的身軀，在人群中更顯得細小。

站在烏秋叔對面的是村長以及一些年長者，裡頭有我的叔公，也有我阿伯。

村長拉高音量對烏秋叔說：

「你家既然被查封了，就快點搬走，怎麼還跑到村子裡來。你當初搬來的時候，我不就告訴過你，不要進到村子裡，不然女人小孩會怕啊！」

烏秋叔緩緩的回答道：

「我是要走了，來這裡只是想跟大家說聲，這半年以來，謝謝大家的照顧了。而且，我聽說很多人跟我都有些親戚關係，我要離開，也應該跟各位叔叔伯伯們打聲招呼。」

大伯搶在村長開口前說：

「有你這種親戚，是我們劉家人的羞恥，平常不住在這裡，在台北惹事生非就算了，還染了一些奇怪的癖好回來。我們不讓你進村子，就是怕你帶壞我們這裡的小孩子。」

叔公也說：

「對啊，我姪子跟我講，說你叫我一個孫子去你家，有還是沒有？我沒找人去跟你理論就不錯了，你還跑到村子裡來，是做何居心？」

烏秋叔依然堅定的一個字一個字回應長者們的質問：

「我並沒有誘拐你孫子，只是和他說過幾次話；我雖然喜歡男人，但它不會傳染，也不會教壞小孩。我知道大家不歡迎我，所以我也不曾來打擾過大家，如果我的存在讓你們害怕，那我向大家鞠躬道歉。」

烏秋叔站直了身體，先向長者們鞠了個90度的躬，再轉向另外三個方向，對圍觀的村民們鞠躬。原本議論紛紛的村民，在此刻都肅靜了下來。

叔公的吼聲撕破了這短暫的寧靜，他大罵道：

「你是怎樣，是我們對你不起嗎！？我們肯讓你暫住在這邊，已經是很優待了，現在你還要我們怎樣！？你欠揍嗎？」

脾氣火爆的叔公，掄起拳頭就要衝向烏秋叔，一旁的大伯趕快拉住他。村長則是拼命的打圓場：

「好啦、好啦，你道完謝、鞠完躬也好走了，免得惹你舅舅生氣。」

烏秋叔的表情木然，提起了地上的行李，轉身而走。在烏秋叔後方的人群，自動的退開一條路，讓烏秋叔慢慢的走過。當烏秋叔走過我身邊時，他忽然停下腳步，雙眼直視前方，說道：

「別哭，我都不哭了，你也不要為我而哭。我相信，我們有機會還可以見面的。」

烏秋叔頭也不回的走了，圍觀的人潮也漸漸散去，只留下我佇立在那兒，看著烏秋叔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我的心好難過，而止不住的潸潸淚水，依然從我的眼眶中不斷滑落。

※※※※※

不久之後，得標的嘉義市建商，派來怪手將「鬼屋」給夷為了平地，蓋起了一整區的四樓透天厝。但聽說村子裡的人沒人想買那區房子，買的人全是外地來的移居者。

我在怪手拆掉庭院之前，從烏秋叔所養的幾盆蘭花中，救出了一盆，聽說那是他父親閔伯伯遺留下來的。之後的好幾年間，我總是會看著那紫色的蝴蝶蘭，想念著烏秋叔，也把它當成是烏秋叔，傾訴我在人生路途上的喜怒哀樂。

直到今天，我已經不再對烏秋叔的遭遇感到傷心了，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很幸福的住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在彩虹的那端乘著涼，跟他的愛人，一同仰望著湛藍天空中飄過的多變雲朵。

登上樓頂，看著「鬼屋」遺址上所蓋的房子，回想起烏秋叔的故事，其中唯一使我無法釋懷的是，到底是「殺人犯」可怕，還是「同性戀」來的更可怕呢？我想，在村民的眼中，有「怪癖」的「玻璃」，比殺過人的「壞人」，還要來的恐怖百倍吧...